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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四八 三年三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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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符十三年,秋。

    汴梁以西數十里外,鄭州中牟縣。

    縣衙捕頭範子清,滿身狼藉的回到家,已經是接近三更時分。

    嬌媚妻子背對着昏黃的燈火,在門前翹首以盼,見到他,頓時笑靨如花的迎上來,沒兩步,看清他頭上、身上未清理乾淨的雞蛋、爛菜污漬,臉色一變。

    “又被鄉親當作發泄怒火的對象了?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躲着點哪!”

    妻子用衣袖擦着範子清臉上的污跡,滿眼都是柔情與心疼。

    範子清邊進門邊無奈的嘆氣:

    “鄭州城的河陽節度使,催促軍糧甚急,張口便是五十萬石,要求一個月內必須收齊,咱們縣有七萬石的分派。可秋糧還沒收上來,百姓哪裏有糧食?

    “上任縣尊,就是因爲不肯戮力辦差,前幾日竟然被節度使的兵丁,闖進縣衙給痛打了一頓,丟進牢獄了,新上任的縣尊是節度使的同鄉,怎會不賣力氣?

    “雖然有徵收軍糧的名頭在,但實際上這些日子,縣衙的官吏差役,幾乎都是在節度使兵丁的幫助下,搶奪百姓的錢糧,怎麼可能不遭百姓怨恨?”

    他是本縣人,認識他的人很多。

    白日裏跟節度使的兵丁在一起時,百姓不敢拿他怎麼樣,但下了差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偷着扔石頭扔爛菜報復,都是免不了的。

    說完這些,頂着一張苦瓜臉的範子清,在妻子準備的熱水盆裏洗了手,坐上飯桌時面色柔和不少,問道:“孩子們都睡了?”

    “早就睡了。”

    範子清點點頭,喝了半碗茶水,讓妻子去拿酒。

    妻子一邊給範子清斟酒一邊問:“節度使的兵丁怎麼如此跋扈?連縣尊都敢隨意毆打下獄?那可是朝廷命官啊!”

    範子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忿忿道:“節度使有鄭州軍政大權,可以任免州縣官吏,只要朝廷不追責,他想做什麼不成?”

    “那朝廷就不管嗎?”

    “朝廷?朝廷連大軍糧餉都發不了,還要仰仗節度使的軍隊抗擊北胡,這個時候能說什麼?只要事情不鬧大,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還聽說聽說昨天有人聚衆反抗繳納錢糧,被節度使的兵丁殺了好幾十個,抓了一百多個,有這事嗎?”

    “有。”

    “朝廷連民生疾苦都不管了嗎?”

    範子清喝了一杯又一杯,就是不動筷子去夾菜,聽了妻子的問題,咬着牙道:

    “你當朝廷爲何要給節度使軍政大權?說到底,就是正常徵收的賦稅,根本滿足不了這麼多大軍,所以就需要徵集更多民間錢糧。

    “問題是怎麼徵集!難道靠講道理嗎?當然是用軍隊、官差硬搶!搶糧就有人反抗,有人反抗就有人死,這是必然的!

    “朝廷爲何不自己派人強徵軍糧,而是選擇給節度使大權,讓節度使自己解決糧秣?就是不想揹負壓榨百姓的惡名!

    “百姓反抗節度使,只是地方問題,殺了作惡的節度使,就能差不多平息民憤。可要是百姓都起來反抗朝廷,那國家就亂套了,是要改朝換代的!”

    聽到這番話,妻子張圓了櫻桃小嘴,臉色煞白:“真真是這樣?”

    範子清長嘆一聲,臉上刻滿憂愁:“怎麼不是真的?中原有戰事,河北有戰事,這裏有節度使也就罷了,可眼下,陛下剛剛新封了許多江淮、江南的節度使。

    “這是爲何?”

    妻子茫然地問:“爲何?”

    範子清苦笑一聲:“還不是爲了徵調更多錢糧?東南富庶,支撐着朝廷多半賦稅,可國戰爆發後,朝廷派去東南籌集軍餉的大臣,都只能帶回很少的銀子。

    “東南那些富人大戶,根本不願意在正常賦稅之外,貢獻多少家底,而且他們跟官府的人勾結過深,彼此的利益盤根錯節,大臣沒有地方官的配合,能做什麼?

    “那些去東南籌錢的大臣,說不定本身就是地方官依靠的大樹,他們還能要地方官的命不成?他們去東南走一趟,說不定塞進自己腰包的銀子,都比帶給朝廷的多!

    “朝廷被逼得沒了辦法,只能封節度使,讓節度使們用雷霆殺伐手段,去弄更多糧餉。

    “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很多,朝廷只管向節度使要銀子,至於節度使怎麼弄來銀子,他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只要地方不大亂就成。”

    妻子聽得半懂不懂,怔了好半響,末了喃喃道:“真是亂了,看看這世道亂成了什麼樣子?”

    範子清喟嘆道:“這本身就是亂世啊!”

    妻子見範子清的酒壺已經空了,就又去拿了一壺過來,放到對方手邊的時候,溫聲道:

    “朝廷管不了東南大戶,國家大事我們也管不着,無論如何,我們的日子還是得過,你往後回來的時候,在路上小心些,不要再被石頭砸傷了。

    “你是家裏的頂樑柱,一大家子都依仗着你,可不敢有什麼意外。”

    範子清搖頭道:“我好歹是個御氣境的修行者,常人就算把石頭丟在我腦門上,也傷不了我一根汗毛,你就放心吧。”

    妻子嗯了兩聲,伸手摸了摸菜盤子,發現已經一片冰涼,便只留下一疊子蠶豆讓範子清先慢些喫,她把其餘的菜端去廚房都熱了一遍。

    再回到飯桌上,妻子給範子清盛了一碗粟米飯,陪着說了許多話,讓對方一整日的煩悶消減了大半。

    喫完飯,收拾好碗筷,妻子給範子清捧上一碗熱茶,自己去廚房刷碗。

    等她忙完回來,喝完茶的範子清,已經進了裏屋,正坐牀邊給一雙睡熟的小兒女蓋捏被子。昏黃的油燈下,範子清堅毅方正的臉上,滿是鐵漢柔情。

    妻子靠在門邊,靜靜的望着她覺得無比美好的這一幕,不忍上前打攪。

    等範子清給小女兒理順了蓋住臉的頭髮,從裏屋走出來,妻子便柔柔的笑着道:

    “洗澡水已經燒好了,快些洗了早些睡吧。這段時間起早貪黑忙得沒完沒了,在外面也沒了順心的時候,回來了可得休息好。”

    在妻子的伺候下,範子清躺進了水熱得恰到好處的大澡桶。

    他舒服的閉上雙眼的時候,賣力給他擦背的妻子則是抓住這一天當中,兩人難得相處的機會,跟他閒話家常:

    “城裏的物價最近漲得很快,菜價漲了,米價貴了兩成,雞蛋貴了三成,尤其是肉食,因爲羊啊豬啊要先提供給軍隊,都快貴了近五成了!

    “再這樣下去,你那點俸祿都要不夠用,咱們恐怕得喫老本,那可是兒子將來娶媳婦兒的銀子,還有女兒的嫁妝

    “爹孃年紀也大了,身體不如從前,總有個風寒中暑什麼的,也需要湯藥錢,我琢磨着該隔三差五給他們送點肉食雞蛋,讓他們補補身子”

    範子清閉着眼嗯了一聲,“戰爭期間是這樣的,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家裏的事,你看着辦吧,不要心疼錢,等忙過這一段,縣衙裏應該會有賞。”

    妻子揪出他一條胳膊擦來擦去:“你說,這場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要是打上個三年五載的,咱們都過不下去了,那些平民百姓,還不都得餓死?”

    範子清沉默了片刻:“難說。有節度使們在,中原應該沒什麼大礙,不過”

    “不過什麼?”

    “北胡佔領楊柳城的時候,黃河上的水師戰船,許多都成了人家的,現在黃河已經不是天塹了,他們的兵馬隨時都能靠岸,咱們這裏並不是絕對安全。”

    妻子臉色白了白,心情沉重,手上動作都跟着遲緩不少:“我聽說節度使最近在到處抓壯丁,尤其是修行者,幾乎是見一個就要拉走一個。

    “你該不會也被抓走吧?”

    範子清搖了搖頭:“衙門裏的人,還不至於強制充軍。”

    妻子鬆了口氣:“你啊,雖說是個御氣境,但這些年也沒撈着什麼好,做了那麼久的捕頭,案子破了不少惡人抓了不少,卻一直沒得個升遷的機會。

    “知道你是不想爲五斗米折腰,去巴結奉承縣尊,也不屑於欺凌弱小,收授那些黑錢,但如果你現在是個縣尉,咱們也不至於擔心米糧物價了”

    範子清:“婦道人家,懂個什麼。”

    “好好好,我不懂,就你懂得多,我不說了,你只要記着,別在外面累壞了自己就成。這個世道不值得你拼命,朝廷也好縣尊也罷,都不是什麼好人。”

    範子清沒有接話。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範子清剛剛起牀,還未來得及洗漱,就有衙門的人跑來咚咚敲門。

    “何事如此惶急?”

    範子清拉開門,見外面的是自己手下一個捕快,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一臉的驚駭之色,心中已經感到不妙。

    “頭兒,大事不好了!鬍子昨日突然大舉渡河過了大河,已經攻佔原武、陽武兩縣,節度使連夜親至戰場前沿,現在縣尊正緊急召集大夥兒呢!”

    聽罷捕快的話,範子清怔了怔:“鬍子竟然真的再度進入了中原?一日之間丟了兩座縣城?鬍子有多少兵馬?”

    “還不知道有多少,據說漫山遍野一望無際!頭兒,縣尊已經接到了節度使的嚴令,要咱們縣徵調一千民夫,緊急運送軍糧去戰場,還要求”

    範子清眉眼一凜:“還要求什麼?”

    “要求縣內所有修行者,必須立馬動身進入軍中,隨同大軍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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