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時已是巳午交接,宋玉是又餓又困,只想回去矇頭大睡,記起武則天說過讓婉兒放學之後去承歡殿,拉着她怕她立即就去了。
上官婉兒自沒有這樣的打算,畢竟現在都快用午膳,怎也要送太平回了令月閣才能去,何況天后向來有午睡習慣。
李賢不知留下來跟郭太傅私語什麼,李旦和李顯就外放得多,直把兩人送入了崇明門,才分道而去。李旦尚未出閣,仍是住在宮裏面,李顯雖然早娶王妃,賜了外宅,但似乎武則天對幾個兒子都格外寵溺,默許了李顯也住在宮裏頭。
一路回了令月閣,宋玉立即坐到桌案前,叫宮人把午膳呈上來,不顧儀態的大喫大喝,三下五除二就喫飽了,卻見婉兒還在細嚼慢嚥,那樣子才真像個高貴的公主般。
宋玉臉上不禁一紅,十分自慚,又感到她身上透着一股子熟悉冷然的氣息,不知何故,不論是哪個婉兒,只要一感覺到她不愉,宋玉的心就懸在半空,小小聲聲地道:“婉兒,我喫好了。”
“嗯。”上官婉兒雖覺她失儀,卻並未提醒和阻止更正,心裏只是惦記着她餓了,瞄了一眼她落在案上的米粒,眼神輕點示意,道:“被下人收拾瞧見,會笑你的,仔細傳入天后耳中。”
宋玉順目看過,但見自個兒碗旁落了不少米粒,活脫脫像極了小孩子喫飯的德行,臉上燥紅更甚。她忙扒拉到手裏,環首四顧想找地方扔,可她這大殿裏可沒有所謂的垃圾桶,瞅了一眼飯碗,猶豫着要不要丟到裏面去。
“剩飯可不好。”上官婉兒慢條斯理的夾了菜,看也不看她一眼。
宋玉嘎然相看,敢情這意思是要她直接扔嘴裏吃了天這種事豈是她這種白富美幹得正待磨蹭一下,卻乍見上官婉兒投來的目色一緊,那雙細長的淡眉眉心微蹙,驚得她想也不想就把手裏的米粒扔入了嘴裏,咕嘟一聲嚥了下去。
她有點做賊心虛的偷覷着婉兒,好半晌,上官婉兒才放下碗筷,忍住笑道:“公主就該有個公主的樣子,下次可別再這麼喫相了。”說罷從懷裏摸出繡帕,把宋玉的手輕拿起來擦拭。
即便宋玉已察覺到她的“險惡用心”,想氣也沒氣了,只能是苦着臉,還得說:“我知道了,婉兒。”
上官婉兒聽她說得委屈得很,輕聲一笑,收起繡帕,放掉她的手道:“好啦,困了就快去睡吧。”
宋玉簡直順理成章的就把自己當作了十四歲,聞言開心得蹦起來,拉住她的手道:“你陪我。”
上官婉兒自知不答應她只怕真會生氣,點了點頭,先讓她進去,轉頭吩咐宮人來收拾,跟去哄她入睡。
“婉兒,要不你也睡個午覺好了。”宋玉躺在牀榻上,看着正在替自己蓋着被子的婉兒,試着說道,說罷便即閉上了雙目,不敢去看,暗自拍了腦門,這又犯毛病了。
“嗯,別說話了。”也不知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宋玉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重,本是睏倦得不行,有婉兒在身邊,總令她可以很快就安然入睡。
上官婉兒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微微一笑。第一眼瞧見她時,只是很奇怪爲何公主拿那般眼神瞧着自己,當追了過去,看見她蹲在巷道里哭時,自己的心也跟着融化掉了。
美麗的公主,怪怪的言行舉止,那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莫名其妙卻又理所當然。上官婉兒不懂,只是歸咎於公主跟自己一樣,對彼此都有一種近乎純粹的想要親近對方的感覺,宮裏面真心稀貴,自己何其有幸,得天后之恩,又與太平成爲姐妹。
看着熟睡的人兒,上官婉兒不免揣測太平昨夜沒有睡好,只怕真是因自己沒有陪她。她就是沒來由的相信太平在太平觀孤獨的過了幾年枯燥乏味的生活,定是渴望着除了父母兄長的愛護外,還能有太平所說的那份金蘭之誼。
她理解這種感情,在掖庭宮時,她也有些話跟母親說不得,希望除了母親之外有一個能夠理解她的女伴,女孩子總有許多閨中私語,女孩子的心思也多,也需要找到一個姐妹一般的女孩子傾述。
仔細的描摹着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如凝脂般細膩,脖頸粉白的像是蝤蠐,一雙細長的娥眉像極了天后,想必將來長大了,也像天后那般威儀。是了,太平時不時總會透露出些許的強勢姿態,像對三皇子,對韋姐姐,可是她對自己又是那麼的溫柔和依賴。
想起她對自己笑起來時,露出的牙齒如瓠般閃白而整齊,大大的眼睛一閃一閃彷彿會說話般,上官婉兒也不由自主的笑了,這人兒真是讓人心生喜愛憐惜之情。
可這畢竟是皇家,這些美好真的可以長長久久嗎
上官婉兒失笑搖首,想太多了吧看看時辰尚早,也便囑咐外間伺候的小宮女按時叫醒她,趴在牀頭小憩了一會兒。
待到被叫醒時,牀榻上的人兒尚在酣睡,看來昨夜她是真的沒有睡好,上官婉兒更加心疼極了,起身替宋玉整理了錦被,掖了掖被角,這纔出了令月閣往承歡殿而去。
天后午睡通常未時起,上官婉兒拿捏的恰到好處,方至承歡殿,趙德順遠遠看見她,一溜煙的進去通報了,轉瞬即見他出來,彎着腰笑眯眯地說道:“上官娘子,天后有請。”
這中宮殿一等一的內常侍從不喚自己做“才人”,上官婉兒知道他是天后身邊最親近的宦官,伺候了天后幾十年,多少了解主子的心思,這般稱呼自己,不外乎表示自己這個才人不過是個名義罷了。
上官婉兒自然也曉得這個頭銜是天后爲了留自己在身邊生安硬套,想起當初得天后召見,英明果決的她竟爲此事着實思索了好半會功夫才差遣了趙德順去辦,就不由自主的掛起了笑意,自己這輩子恐怕就得活在這宮裏頭了。
“有勞趙大人了。”這幾月趙德順對自己很是照拂,儘管是因天后看重才讓他那般通曉世故,然而上官婉兒便記了他的人情。趙德順年過半百,都可作自己爺爺了,稱呼一聲“大人”絲毫不爲過。
“天后剛起。”趙德順對此極是受用,小聲提醒。
上官婉兒微笑着點點頭,踏進了承歡殿,步至右側門道中間天后寢宮,幾個侍女正在伺候她整理着頭飾。
“瞧瞧是誰來啦再往上,再往上。好,好就這樣婉兒,你過來,你們都下去吧。”武則天從鏡子裏瞧見她進來,嘴角溢出笑意,衝後襬擺手,揮退了侍女。
“婉兒,來給我捏捏肩膀,總覺得方纔睡得不踏實,這頸子跟擱着什麼似的。”武則天微微皺了皺眉,反手錘了錘肩頭。
上官婉兒甜甜一笑,點頭答應一聲,上前爲她揉捏着肩膀。看着鏡子裏的她,總有令人敬畏又親近的感覺,不知爲何,上官婉兒雖然害怕,卻每每總想昂着頭去正視她。
“婉兒,你這一手又是跟誰學的”武則天舒服的說道。
上官婉兒笑道:“婉兒自小給母親捶背練出來的。”
武則天“哦”了一聲拿過小鏡來左右看看,上官婉兒感到她今天顯得格外興奮,笑臉怡人的左看看右瞧瞧,色彩明豔的薰風殿,由於她的活躍顯得親切而亮麗。
天后跟太平不愧是母女,太平眉宇間依稀已有了母親的風采,以前上官婉兒雖侍奉在天后跟前不多話,多少也聽到了天后提起幾個子女。太子嶄露鋒芒,李顯意氣用事,李旦內斂可愛,想必天后對這個較之兄長們更像極了她的寶貝女兒具有很高的期望。
正自想得出神,突然聽見她問道:“婉兒,你說,我好看嗎”
上官婉兒靦腆一笑道:“好看。”
武則天白了她一眼道:“連誇個人也不會,你還真老實。”
天后美麗,上官婉兒自覺也沒有說錯呀,低下頭去,淺淺地笑。
武則天從鏡中看得清楚,道:“還笑都五十好幾啦,五個孩子的娘啦,再美能美到哪兒去就這麼着吧,也甭說些口不對心的話來。”
上官婉兒從鏡子中看着她,堅決地道:“天后在婉兒心中是最美的。”
武則天放下鏡子,轉過頭看着她,隨即搖頭笑道:“好我認你啦,這句話是真的。”
“天后,今日是公主殿下第一日上學哩。”上官婉兒被她看得臉上一紅,又不願低下頭去。
“看,說老了吧,來跟我講講,她今日老實不老實。”武則天心情極好,拍了拍額頭,站起來走去桌案前坐下,示意她也坐到對案。
“公主認真的緊,天后可以放心哩。”上官婉兒習慣性的替她整理着桌案上凌亂的奏章,將之分門別類的歸納好。
“郭老講得晦澀難懂,她能認真到哪裏去”武則天露出不信的神情,她的寶貝女兒從來就不是個好學生。
“纔不是呢,公主甚有自己的想法。”上官婉兒一邊整理一邊笑答,見她心情好得很,言語也跟着輕鬆明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