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破廟之中,惟有沉默。
七人當中唯一的女子木晚秋面露不忍,難堪,手上的長鞭子本來如靈蛇一般輕輕地舞動着,這會兒隨着她心緒變化,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持斧的王鬍子摸着絡腮鬍子,不自覺地用力,揪下了一把平時珍惜無比的鬍子。
小劍神謝三少冷哼一聲,怒視過去。
不過他怒視的不是倀鬼敏敏,而是一行七人當中持槍的楊文,彎弓的李廣平,喝問道:“楊文,李廣平,這女鬼所言,是真是假?”
七人之中,木晚秋爲人親和,最適合跟陌生的老弱與女子交流,能令人如沐春風。
王鬍子經驗豐富,無論是山賊響馬,還是豪強好漢,他都能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喫肉,很快混熟。
謝三少認死理,小刀李國瑞木訥不善言辭,王超武癡一心練拳頭。
七人之中,最適合跟官面上,還有市井中打聽消息的,反而是楊文和李廣平。
這次也不例外。
他們其餘幾人聽了楊文和李廣平打聽回來的消息,卻是書生一家老小,爲妖魔屠滅滿門,是山上老槐樹姥姥所爲,所以殺上門來。
一路上,他們斬殺姥姥手下的倀鬼數名,人人帶傷,未必能活着走下山去,回到平安鎮上。
如果真的是厲鬼殺人,他們豁出去又算得了什麼?
俠義之心,無非如此。
結果居然是爲了那麼兩個東西出頭。
一個仗勢欺人的鎮北王庶子家的婢女;
一個貪慕富貴的書生。
他們不是該死嗎?
爲了這兩個該死的東西,他們甚至可能一個都不能活着下山,豈不冤枉?
在謝三少的怒視下,
楊文和李廣平下意識地閃躲着,避開了謝三少如劍般鋒利的目光。
“你們……”
王鬍子、木晚秋、謝三少,三個人瞬間全都明白了過來了。
李廣平和楊文明明打聽出來了隱情,卻一聲不吭,反而鼓動他們上山降妖除魔。
“爲什麼?”
王鬍子怒不可遏。
楊文短暫羞愧之後,受王鬍子一喝,反而平靜下來了,一臉問心無愧地坦然:
“因爲他們是妖魔,我們是人。”
李廣平補充:“好人是人,壞人難道就不是人。”
“人鬼殊途,好人壞人,卻都是人!”
兩人理直氣壯,幾句話頂過來,王鬍子、木晚秋等人,不由得啞然。
楊文踏前一步,揚起手中長槍,遙指敏敏道:
“今天事出有因,紅衣厲鬼屠滅人滿門;
明天呢,又一個事出有因?
就算有因,大因小因?當不當死?
他們無法鬼物妖魔,真能分得清楚明白?
哪怕是人犯了錯,犯了法,自然有我人間正道來判對錯,區區鬼物妖魔,有何資格斷我人族生死?!”
楊文和李廣平說一句話,就踏前一步,就是逼得王鬍子別過頭去,木晚秋欲言又止。
邊上,使刀的李國瑞,武癡的王超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隱隱有些贊同。
唯獨謝三少,愈發勃然大怒:“你們在說什麼屁話,歪理邪說。”
“我輩降妖除魔,爲的是人間正道。”
“現在人行鬼事,妖行正道。”
“哪怕只是要降妖除魔,也要先去搜尋妖魔過錯。”
“如果妖魔無錯,那麼妖魔就不是妖魔,只是山精野怪,互不干擾就算了。”
“哪裏有不分青紅皁白的道理。”
謝三少越說越怒,一步步地握劍上前。
他本來只是想跟楊文和李廣平論個對錯,結果兩人誤以爲他怒極要動手,下意識地擡槍、彎弓搭箭。
動作一做出來,三個人臉色全變了。
外圍的四人,同樣面色一沉。
長槍與弓箭,指在謝三少的胸口。
謝三少的劍,依然垂在地上,劍尖指地。
“你們,要殺我?”
謝三少既是不敢置信,又是失望。
楊文和李廣平知道是反應過度了,連忙垂下武器,張口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無論如何,終究是把武器對準了自家兄弟。
王鬍子和木晚秋擋在謝三少的面前;
王超與李國瑞隔絕開李廣平與楊文。
紛紛出言相勸。
謝三少置若罔聞,一劍割開衣袖,擲在地上,擲地有聲地道:
“今日我謝三少與楊文和李廣平兩位割袍斷義,從此不相往來。
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楊文冷笑:“也好,道不同,不相爲謀。”
話音剛落,他一個眼色飄過去,李廣平本來垂落的弓箭再舉起,“崩”地一箭,箭射倀鬼敏敏。
敏敏身形模糊了一下,嬌笑聲聲,如銀鈴在響。
“人吶,人吶,是非不分,又與我們這些妖魔何異?”
“妾身看來,我們姐妹纔是人,你們方是魔。”
“姥姥本來要親自在這等着你們,可惜有高人不許。”
“姥姥又有事要忙,既然你們是這樣是非不分的東西,那麼,就讓我們姐妹,陪你們好好玩玩吧。”
“咯咯咯~~”~
笑聲中,廟門洞開,一根根像是老樹的根系,又似是榕樹的氣根,從門外風雨中電射而來。
其中一根捲住箭矢,拍在地上,頓時有蛛網龜裂的痕跡。
其餘的將敏敏一卷,向着外頭拉去。
一行七人哪怕立場一致,這時候想要留下敏敏也不可能了。
她凌空御風倒飛而出,銀鈴般的笑聲不住地傳來:
“你們等着哦。”
“我們召集姐妹,很快就來跟你們親近親近。”
“對啦,忘了跟你們說,鎮北王庶子的那個婢女還沒有死,哈哈,什麼道不同不相爲謀,不如說權貴所招,不敢不從吧?”
笑聲中,風雨裏,敏敏鬼影無蹤。
李國瑞和王超,一人持刀,一個握拳,警惕地將廟門重新關上。
風雨聲隔絕,迴盪天地間的銀鈴笑聲沉寂下來。
破廟裏,沉寂得讓人無法呼吸。
敏敏最後說的那一番話,深深地紮根在本就裂痕叢生的衆人心中。
隱隱地,一行七人,分成了三波。
李國瑞和王超,有點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鬍子、謝三少、木晚秋,對着楊、李二人,怒目而視。
楊文和李廣平對視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地點了點頭。
他們之間隱隱的劍拔弩張,陳陽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叫一個震驚,叫一個滑稽。
在敏敏提到那個鎮北王庶子婢女的時候,陳陽心裏就咯噔了一下,感覺像是什麼東西在復甦。
最後,臨走之時,敏敏說婢女沒死的時候,“咔嚓”一聲,陳陽腦海裏好像有什麼屏障裂開了,屬於這具少年身體原本的記憶,潮水般地涌了出來。
“我……”
陳陽背對衆人,臉上表情精彩到了極點:
“……就是那個鎮北王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