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死了，死後連個棺材都沒有；寶玉跑了，到現在也沒有一絲消息。</p>
襲人不知自己留在賈府還能有什麼用處。本來她是抱了必死的心：大太太要處置她，那她還能有什麼好下場不成？</p>
誰知大太太恐怕是事情太多，一時竟然就把她給忘在了腦後，一任她在馬圈裏關了好幾天。眼睜睜瞧着周瑞家的活活凍死，又被人拖了出去扔去亂葬崗了。</p>
這還是她頭一次看見死人，那樣子也太嚇人了些個，臉上是一片死灰色，那眼珠子就像死魚一樣，蒙了一層灰霧，死死盯着她一動不動……</p>
她的身子也都凍硬了，硬梆梆的，沒有一點兒像人的模樣……</p>
襲人本是一心求死的，可一瞧見了周瑞家的死狀，嚇得她連死都不敢了。</p>
這幾天幾夜，連她自己都不知是怎麼挺過來的。她只覺得自己身上越來越冷……到後來連冷也覺不出了，渾身直如同有無數根鋼針扎一樣的疼。再後來她疼得都麻木了，腦子越發昏昏沉沉……</p>
這些日子，她每天都想着自己過去在怡紅院裏的時候，那時候她有多開心，寶玉也讓着她，太太也寵着她……</p>
那時候她總以爲賈府就是她的了，誰也搶不走她賈府第一姨娘的位子，誰敢和她搶她就能把誰攆出去！</p>
那時候她真的好風光呵！</p>
不論是誰都得給她幾分面子，她在賈府活得如魚得水、春風得意……</p>
可如今再想起那時候的她，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p>
被攆出去的晴雯如今富貴得如同神話，她卻實實在在地變成了一個笑話，瑟縮在賈府的馬圈裏等死……</p>
死，太難看了，她連死都不敢死了，卻又不能不死……</p>
誰知趙姨娘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居然肯放了她出去！</p>
襲人一時還只當自己是聽錯了。可聽了一遍又一遍，趙姨娘果真是要放她出去……</p>
她一時間感激涕零，趴在地上就給趙姨娘磕了十幾個頭。</p>
趙姨娘笑了，她從來還不知高高在上，賜人生死居然是這等滋味。</p>
“好了，好了，傻丫頭，也值當這樣？你這就收拾了出去吧。你那些個東西可是什麼也帶不走了……大太太交待過了，那都是咱們賈府的東西，不許叫你帶走呢……”</p>
襲人如今能逃得性命已經是千恩萬謝了，哪裏還敢惦記那些個身外之物。</p>
不過話又說回來，襲人這十幾年在賈府也沒少得東西：</p>
一年四季的好衣裳不說，就是各色金銀玉石的首飾也得了許多，還有平日裏自己攢下的、太太賞的、寶玉賞的銀子都有近千兩……</p>
總是她的身家如今也堪比普通富家的大小姐了。</p>
可如今一轉眼什麼都沒有了。她在賈府伺候主子伺候了十幾年，如今只剩下一身粗布裙，一根荊釵……</p>
如此而已。</p>
可即便如此，能逃了性命，襲人心裏還是萬分驚喜，磕頭不迭。</p>
“好了，好了，不用磕頭了，再磕，把地也磕破了……”</p>
趙姨娘笑得寬厚，衝着襲人擺擺手，示意她快出去，看着倒是大有當家太太的風範了。</p>
襲人恍惚擡頭看了一眼，只覺今日的趙姨娘端莊美麗，比之王夫人還要大氣好看得多。</p>
一時間襲人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在夢裏還是醒着……</p>
直到出了賈府的大門，她還是昏昏沉沉，回頭瞧了一眼賈府大門，她猛然就發覺曾經輝煌無比的大門如今看着破舊陳腐不堪……</p>
“二妹……”</p>
猛然聽見有人喊她，一扭頭卻見似乎是她哥哥花自芳來接他了。</p>
襲人猛然就覺得羞愧無比：幾年前哥哥要她出去嫁人她不肯，只留戀賈府的富貴。如今她卻這副情狀被家裏接了回去……</p>
一回到家裏，母親摟了她便大哭了起來，她卻再也忍不住一頭就栽倒在地上……</p>
襲人這一病就病了許多天，昏昏沉沉中似乎就聽見母親抱怨賈府的人太狠心，又抱怨說自己在賈家伺候了那麼久，怎麼就一點子東西都沒有，莫說是錢了，就連一件兒冬日的棉衣都沒有……</p>
一時又聽見嫂子在抱怨，說是眼看就要到年下了，少不得又要拿錢出來給她另做新衣裳……</p>
又聽見不知是誰說起誰家女兒在大戶人家伺候，給家裏賺下了好大一筆銀子……</p>
如此種種，聽得襲人說不出的心酸。</p>
想當年她在賈府風光得意時也是隔三差五叫人給家了捎銀子，拿東西……況且賈府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好的，那個時候她們又是如何向旁人炫耀來着……</p>
如今她倒黴了，沒有了立足之地，怎麼就連自己家人也嫌棄起她來……</p>
邢氏如何對她，她並不傷心，只能怪王夫人與自己倒黴罷了。可如今連自己親孃都如此勢利，這才真真的叫她萬念俱灰……</p>
在賈府被關在馬圈裏的時候，襲人尚且有求生慾望，如今到了家裏，睡在暖和乾淨的被窩裏，她反倒是對人世再無半分的留戀……</p>
如此一來，襲人的病勢反倒是越來越重，漸漸竟然有了下世的光景。</p>
先開始她親孃還滿心的心疼，四處找大夫給她醫治，花了不少的銀子。</p>
可奈何天下的大夫都是治得病卻治不得命……</p>
襲人這病反倒是越治越重起來，漸漸連飲食都不能進了。她親孃見她如此，一時也就灰心起來。更有她嫂子更是叫苦連天，每日只是當着襲人的面便哭說錢都給她治病花了，如今連給孩子請先生教書的錢都沒有了……</p>
起先還只是她嫂子一個人哭鬧，倒後來連她哥哥花自芳也跟着抱怨，直說當日就不該接她回來，自己本是一番好心，念着兄妹情深，這才接了她回家，誰想竟然接了個討債鬼回來，云云。</p>
她老孃雖然也疼愛女兒，可與兒子孫子一比，這女兒自然也是可有可無了。</p>
到了後來，竟然老孃也在她耳畔唸叨：好女兒，你若是能好就快些個好起來，該嫁人就嫁人去吧，娘如今也不圖稀你什麼了。若是你當真不能好，那你就快些個去吧，省得拖垮了家裏不說，就你自己活着不也是受罪麼？</p>
如今連自己親孃都這麼說了，襲人當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該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