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給我炮彈”
吉本坐在激發室裏,抓着固定在牆上的傳音筒吼道:“倫塔斯你他媽的死哪兒去了給老子裝彈聽到了沒有”
但是傳聲筒的那邊毫無音訊,在近乎密封的激發室中吉本只能隔着傳聲筒聽見那邊傳來的劇烈爆炸聲。
原本暴躁的他陡然沉默了,他扯下固定在身上的布帶,費力地搬開那扇激發室的厚重石門。
打開門,吉本沒有看見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的笑臉。
因爲那個靦腆的小傢伙現在正軟綿綿地倒在炮塔瞄準位上雙眼翻白,脖頸上插着一塊彈片。
吉本撥過小傢伙無力耷拉着的頭顱,看看那隻露出一點的堅硬鐵片。
他順着右邊看去,發現那有着無數斑駁痕跡的牆壁上有個破開的小洞。
湊在那個小洞上,藉着炮塔陣地上不時亮起的亮光,吉本看見隔壁的羣星炮塔已經殉爆,就連有着厚重防護的激發室也冒着黑煙。
吉本默默脫下自己的軍帽,轉身靠着那堵可以稱得上脆弱的牆壁,然後雙腿一點點失去原本的力氣,讓身體一點點滑下。
沒有哭泣,沒有歇斯底里,在這位炮手的臉上,有的只是麻木。
他那顫抖的手慢慢摸進懷裏,抓出一些什麼東西草草揉成一團然後塞進嘴裏。
朗博思說自己不喜歡莫瑞甘草乾的味兒,所以他把自己的那份讓給了弟弟。
但實際上,這種莫瑞根草幹,是聯盟士兵最喜歡的東西,沒有之一。
哪怕是女人,也不如一盒子莫瑞根草幹來得更有魅力。
莫瑞根草幹。
顧名思義,那是一種曬乾的植物根系,嚼起來很衝,味道非常不好,但是它在士兵中尤其受歡迎。
因爲它能刺激士兵們的大腦,麻木士兵們的緊繃神經。
聯盟一度封禁了這種草幹,理由是這種莫瑞根草幹後會對士兵們的精神造成損傷。
但後來聯盟的軍官們發現,如果沒有莫瑞根草幹,戰爭對這些麻木老兵和新兵的精神傷害似乎更大。
於是這條禁令立刻成爲了一紙空談,成爲了老兵們向新人炫耀的談資,說這是他們在沒有莫瑞根草幹後的巨大非戰損傷亡逼迫高層讓步的成果。
在歇斯底里的戰爭中,自嘲同樣也是一種放鬆的方式,因爲這能讓他們記起自己是一個人而非機器。
而那一點點莫瑞根草幹,可能就是吉本身上除了血脈外,唯一與朗博思有聯繫的東西了。
“朗博思,莫瑞根草乾果然還是這麼難喫。”
吉本把頭靠在牆壁上,默默閉上了眼睛,這個吵鬧的世界彷彿在逐漸離他而去。
就在這不斷響起的劇烈爆炸聲中,炮塔陣地上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兩百二十三號和兩百二十四號呢這倆傢伙怎麼不開火了”
沒有人回答。
然後那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加大了音量,“喘氣兒的說個話這倆傢伙怎麼了”
片刻後,一個傢伙探出頭看看這邊的情況,然後扯着嗓子吼道:“二十三號鐵棺材炸了”
但他話還沒說完,就彷彿被什麼人扯進去,隱隱傳來“你不要命了”的呵斥。
那個沙啞的聲音沒有再響起,因爲那聲音的主人已經來了。
他看都沒看那個已經殉爆的炮塔,徑直鑽入兩百二十四號炮塔,也就是炮手吉本的炮塔。
歐文一腳就踹開那層薄薄的木門,當他一踏進這個安靜的炮塔,就被那裏面的刺激性氣味薰了一臉。
“咳咳咳”
他用力在面前扇了扇,彷彿這樣就能夠趕走這些充斥整個炮塔的氣味似的。
看着瞄準位上滿身鮮紅的傢伙,再看看地上那個臉上一片溼潤的傢伙,歐文皺起了眉頭。
他退後幾步,走進隔壁那個殉爆的鐵棺材,再確認那裏面真的是整整兩箱炮彈全部殉爆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兩百二十四號炮塔主炮手痛苦的原因。
因爲兩百二十三號和兩百二十四號的主炮手,也就是吉本和朗博思,他們是一對兄弟,親的。
他們都是塔倫斯島先後出來當兵,經過訓練後偶在弗拉基爾島島鏈前線相遇的兄弟。
哥哥朗博思早來了三個月,而弟弟吉本是遲到的那個。
歐文沉默了,然後他一腳揣在那個已經掩飾不住哭聲的傢伙身上,讓他徹底趴伏在地上。
但吉本沒有還擊,因爲他無暇還擊。
莫瑞根草乾的短暫效果已經過去,這個喪失了自己最後一個家人的傢伙,終於再也無法麻木下去。
歐文看着這個同類,眼睛突然紅了起來,又是一腳揣在他的身上,“廢物你就是連家人都保護不好的廢物”
這話,既像是在說吉本,又像是在說他自己。
但是在這樣規模烈度空前的戰爭中,想要保證一個人的安全,何其艱難。
看着那個還是縮伏在地上,滿身灰塵的傢伙,歐文轉身離開了,“等下我給你找個副手來,記得替朗博思多打幾發炮彈。”
聽着炮塔中再也壓抑不住的哭聲,歐文擡起頭站在戰壕中,他看着在炮塔集體激發下顯得有些黯淡的星空。
但這樣的軟弱只是片刻,隨後他大步走向軍需官的地下補給營地。
然後伴隨着一聲巨響,歐文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兩百三十七號殉爆”
聽着軍需官遠去的腳步聲,莫瑞根草乾的效果終於消失,吉本再也壓抑不住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年輕人敲敲那扇根本沒有掩上的木門,“請問這裏是兩百二十四號炮塔嗎”
已經坐起來的吉本看看這個還帶些奶氣的小夥子,彷彿看見了之前那個靦腆的小傢伙。
“沒錯,這裏就是第五陣地兩百二十四號炮塔。”
那個小夥子轉身關上象徵意義多過實用意義的木門,“你好,我是利”
但那個踉蹌站起來的男人似乎並沒有聽他話的意思,拽着那具已經有些僵硬的屍體放到地上,“裝炮彈。”
開頭是利的年輕人似乎沒有想到這個炮塔中竟然還有一具沒有清理的屍體,他感覺自己的腹部正在翻滾。
吉本看着臉都綠了的年輕人,還是那句話,“過來裝炮彈。”
過了一會兒,聽着外面的嘔吐聲,吉本兩隻沾滿鮮血的手僅僅握住黑匣,“我去你媽的帝國我艹”
在良久的沉寂後,第五陣地兩百二十四號炮塔終於發出醞釀良久的閃亮光焰。
不得不說,新來的年輕人運氣很好,雖然沒有打中他原本的目標,但這發遠比其他炮塔更加閃亮的炮彈卻擊中了遠處的另一艘帝國戰艦,並引起了這艘戰艦的殉爆。
沒有歡呼,沒有榮耀,但足以讓負責校準目標的副手行爲。
因爲每一次這樣的殉爆,都代表着他們那微不足道的生還概率,上升了更加微不足道的一點點。
“利裝彈”
在不斷重複的麻木動作中,聽着傳聲筒那邊越來越像野獸嘶吼的年輕人,第一次感到了戰爭的殘酷。
弗拉基爾島鏈,這條一直構建聯通到大空洞的聯盟前線,正在遭受全線進攻。
原本應該寂靜的夜晚被激烈的爆炸聲攪碎,雙方的炮火都格外猛烈。
無數炮塔激發的光焰照亮夜色,那連綿不絕的炮塔陣地和帝國艦隊對射似乎真的將這個世界拉到白天,只有偶爾纔會有黑暗降臨。
聯盟不知道爲什麼帝國的攻勢會突然變得如此猛烈,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主力艦隊在滿是戰艦殘骸和沉沒戰艦攪動的激盪海流中與帝國主力艦隊展開激戰。
這似乎是最後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