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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5章 一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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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離開溫暖的被窩,或是戀戀不捨地告別女人的懷抱,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學官們,全都死板着一張臉。如果不是要維持身爲飽受監生敬仰的師者形象,打着呵欠的他們恨不得想罵娘。

    當然,大半夜的,就算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再快的腿,也只來得及通知了幾個要緊的博士,至於正二品的國子監祭酒周勳,他不好貿然驚擾。

    但國子監司業羅毅就倒黴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驚動之後,還不得不來。此時此刻,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幾個學官簇擁着,儼然主心骨。

    可面色肅然的羅司業,心裏卻一樣如同其他人一般在罵娘,而且連徐黑子一塊罵了進去。這麼大的事,你倒是去知會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幹嘛要我這個司業來頂缸?

    想當初九章堂悄悄關了,連太祖牌匾都請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當然也不是現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這個終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還憤懣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羣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學生給勸了回去。現在時過境遷,怎麼會突然被一個新鮮出爐的愣頭青國子博士給鬧開了?

    然而,來都來了,羅司業沒辦法在衆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張壽那個不符合程序從天而降的國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着頭皮昂首闊步前行,一馬當先,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當衆人遙遙看到九章堂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露出了魚肚白,卻是即將天亮了。原本該如同沉睡怪獸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講堂,此時正散發着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卻見是一盞盞燈籠和一根根蠟燭正整齊擺放在地上。

    面對這詭異的情景,有人輕輕罵了一聲,似乎是在詛咒那些不稱職的巡夜更夫,可緊跟着,卻有人輕呼了一聲。

    “那些燈籠似乎擺成了什麼圖形!”

    羅司業立時定睛看去,可仔仔細細看了老半天,他卻覺得滿頭霧水。不只是他,一個個從科場過五關斬六將殺了出來,最終奪下進士出身的學官們也同樣兩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燈籠圖案的意思。最後,還是有一個博士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一聲。

    “定然是讖緯,是詛咒怨望!”

    然而,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齊刷刷側頭看向了這位仁兄。張壽既然能被皇帝欽點爲算科博士,足可見別的不說,至少是簡在帝心之人,你這找罪名還能找得更靠譜一點嗎?

    詛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惱火的羅司業沒理會那個狼狽的下屬,最終高深莫測地冷笑了一聲:“小孩子把戲。”

    隨着他給這燈籠圖案定性,其他人連忙紛紛附和,這個說孩童塗鴉,那個說不知所謂……在這紛紛亂亂的搖頭斥責聲中,羅司業卻仍舊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門口這幾十個燈籠和蠟燭組成的大陣,隨即方纔來到了門口。

    當第一眼看到內中景象,他到了嘴邊斥責立時嚴嚴實實堵在了嘴裏。

    就只見這偌大的九章堂中,從大門到正中央的這一塊區域,地面在燈籠和燭火的光芒照耀下,還能看出清亮的水漬,分明是已經打掃過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閃閃發亮。兩個人正背對他們,拿着抹布擦那大案兩側的立柱,影影綽綽能看到身上的灰跡。

    然而,這時候羅司業卻一點都顧不得去斥責人家對自己的慢待,或者說忽視,因爲他已然注意到,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這中央區域,兩側灰濛濛的,四面屋頂在燈籠的微光下,隱約還能看到蛛網之類的東西。那一刻,經驗豐富的羅司業一下子恍然大悟。

    這些個偷懶耍滑的東西,空關九章堂,可沒說連打掃都不打掃啊,這樣子像什麼鬼!

    他把滿肚子興師問罪的盤算摁了回去,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和顏悅色地說:“張博士連夜打掃九章堂,着實是辛苦了。”

    身後幾個學官蓄勢已久,可羅司業卻帶頭把問罪變成了慰問,他們就猶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難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當中那個青衣人轉過身來,看到那張年輕到極點的面孔,幾個素來以年輕俊傑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紀比他們小一大截不算,還偏偏長了一張出衆到讓人沒法挑刺的臉!

    而張壽轉身的同時,還叫了一聲旁邊正在賣力工作的陸三郎。見人立時轉過身來,手上一塊髒兮兮的抹布,臉上灰一塊白一塊,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隨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談不上辛苦。我實在是沒想到,九章堂居然連門鎖都已經朽壞了。”

    一句好話過後,正打算敲打張壽不該隨意進入九章堂的羅司業頓時再次被噎住了。然而,更讓他惱火的是,大晚上去敲門把他叫來的繩愆廳監丞徐黑子,竟是拿着一把鎖來到了他面前。就只見那偌大的鐵鎖鏽跡斑斑,最嚴重的地方完全朽爛。

    “羅司業,這鎖確實已經朽壞了。”

    你拿這東西給我看幹什麼?這不是坐實了九章堂這些年來疏於管理嗎?

    羅司業氣得很想指着徐黑子的鼻子罵一頓,可想到人一貫便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性子,他又不禁硬生生止住。要冷靜要冷靜,千萬不能事到臨頭卻起內訌……

    善於察言觀色的陸三郎看出了羅司業爲首這些學官的色厲內荏,立時大聲幫腔。

    “這九章堂鎖具朽爛,太祖御筆的牌匾也無影無蹤,內中大案被老鼠啃了一個洞,椅子也幾乎快爛了,地面稍不留心就會一踩一個洞……我跟着小先生打掃時幾乎不敢相信,七年前葛祖師還在這兒給人上過課!太祖皇帝欽點的算科講堂,怎會落到現在這個田地!”

    張壽對於陸三郎的神助攻毫不意外,卻還故意呵斥道:“陸築,不可這麼說!”

    “怎麼不能!”陸三郎哂然一笑,輕蔑地說,“如果只是因爲沒有監生學算科,這九章堂暫且封閉也就算了,可何至於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但凡對太祖皇帝遺命心存敬意,對太祖皇帝親筆題匾的九章堂有一分敬意的,都不會任由這裏蕭瑟冷落到這樣子!”

    陸三郎說到後來,語氣已然變得慷慨激昂。用罪名砸人,我也不遜色!

    張壽見羅司業那張臉已經變成了灰黑色,足以和徐黑子媲美,他便不慌不忙地說:“剛剛各位進來,可看到那些燈籠和蠟燭?各位可知道,這代表的是九章算術的哪一章?”

    見對面那些人中間彷彿瀰漫着一股難言的低氣壓,沒有一個人張口,他便笑道:“陸三郎,你來說。”

    反正是陸三郎想的主意,那就讓這傢伙去掉書袋吧!

    忙活一夜的陸三郎頓時精神大振:“九章算術·商功有云,斜解立方,得兩塹堵。斜解塹堵,其一爲陽馬,一爲鱉臑。陽馬居二,鱉臑居一,不易之率也。合兩鱉臑三而一,驗之以棊,其形露矣。”

    “門外那些蠟燭和燈籠組成的,就是鱉臑的簡化平面圖形。”

    那一刻,羅司業和其他學官就猶如國子監那些常常被他們痛罵朽木不可雕的懶惰監生似的,尷尬茫然,幾乎想要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陽馬是什麼?能騎嗎?

    鱉臑又是什麼?鱉魚有臑這個部位嗎?

    單個字全都能聽懂,爲什麼合起來就完全聽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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