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含笑說道：“你小子三百年不見我，竟把我給忘了，也難怪，那時候他太小了。”
陸離睜大了眼睛，小聲嘀咕道：“三百年？三百年？”陸離突然想起，“哦，明陽說三百年前他母親和外公相繼去世了，難道您是他外公，您沒死？哎不對，您說魔尊是小老弟，那您是，舅舅？您是明陽的舅舅？”
二舅舅一根手指頭豎在嘴巴上，陸離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左右看看，又看明陽的確睡着了，便小聲說道：“我聽明陽說過，他說自己有七個舅舅，真沒想到能在這見到您，那您是？”
“我是他二舅舅。”二舅舅想着明陽必是沒有告訴眼前這小姑娘西域發生叛亂的事情，這樣正好，往事不堪回首，過去了三百年，他也不想再提了。二舅舅看了一眼陸離的碗筷，“怎麼？怕我在菜裏下毒啊？”
陸離尷尬異常，趕緊拿起筷子狼吞虎嚥起來，二舅舅爽朗笑聲倒是給了陸離很大的安慰。
“你叫什麼？”
“哦我叫陸離，光怪陸離的陸離。”
“陸離？好名字啊。我看明陽喝多了一時半會兒可能醒不過來，你們今天就住在這裏，明天再去幹你們的事吧。”
“您怎麼知道我們有事？”
“呵呵，明陽的真身是隻黑山羊，他若沒事會跑到這喜好羊肉的渭南嗎？”
“這麼說，您是故意躲在這裏的？”
二舅舅點點頭，“你明天可不可以不告訴明陽我是他二舅舅呢？”
“爲什麼？他若是知道你是，他會很高興的，他曾經跟我說他很喜歡舅舅們的。”
二舅舅突然面色凝重，“明陽是個好孩子，可是舅舅們卻不都是好舅舅。唉，他還是太小了，太小了。”
陸離想了想從他們進門到現在二舅舅所說的話，陸離心中大體瞭然，必是明陽的七個舅舅在三百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二舅舅被迫離開魔界隱居渭南城，可是這些明陽沒說過，二舅舅似乎也不打算說，陸離便不打算問。“您放心吧，我明天不會告訴明陽的。”
二舅舅笑着點點頭，“那便多謝你了，還有。”二舅舅頓了頓鄭重說道：“我覺得你剛纔的做法沒有問題，畢竟你們來到一家我這樣奇怪的店鋪，又遇到一個我這樣奇怪的店家，提高警惕是很必要的，這種事上，明陽完全沒有長大。”
陸離抿着嘴笑了笑，她剛剛還在後悔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聽二舅舅這麼說，心裏便不再苛責自己。陸離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明陽，“他心底澄清，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有時候很羨慕他呢。”
“羨慕別人做什麼？這個世間，別人的人生是怎麼也羨慕不來的，我覺得你就很好，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必
羨慕別人。”
陸離笑着鄭重點點頭，“謝謝二舅舅。”
二舅舅也笑了，嘴裏露出兩顆與明陽一模一樣的小虎牙，此時，在這全城飄着羊肉香的渭南城，在一家掛羊頭賣狗肉的奇怪店鋪裏，二舅舅與明陽一老一小，都如此明亮，好像歲月清風霽月，溫柔地輕輕劃過兩人的肩膀，沒有留下一絲憂愁和苦澀。
陸離突然想起老鯤的話，像妖魔一樣活着，要相信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活着纔是真的。
“二舅舅。”
“有事問我？”
“我們妖魔能活上萬年，那麼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
“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問出這麼老氣橫秋的問題？”
“曾經一個前輩跟我說，什麼都是假的，唯有活着纔是真的，而我曾經遇陷，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可是後來我問我自己，我活着能做什麼？我爲什麼活着？甚至我在想，若是這世間沒有我，其實這世間還是這世間，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那我活着的真正意義在哪呢？”
二舅舅掐着酒杯，伸出食指指了一圈小店，“你看這間店，我在這裏三百年，看着凡人的悲歡離合。最開始的時候我有些想笑，因爲我明明知道他們是因爲上輩子的債纔有了今生的緣，而且他們明明只有一百年不到的光陰，卻總是不斷相遇、離別、歡笑、悲苦……感動着他們自認爲的感動，喜悅着他們以爲會長久的喜悅。
後來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就是因爲他們這樣，希冀着得不到的，憧憬着抓不住的，遺憾着失去了的，痛苦着，悲苦着，卻也喜悅着。這纔是人生呢，他們用百年光陰濃縮了我們的萬年千年，我現在甚至覺得凡人才是轟轟烈烈活了一場，熱熱鬧鬧走過一生，再來生忘記所有再次來過。”
二舅舅收回思緒，似乎纔剛剛解答陸離的問題，“人活百歲，還常懷千歲憂，你活萬年，有點憂愁是好事，能想想自己爲什麼而活是更是好事，總比那些到頭來大夢一場再去悔恨好得多。”二舅舅看着還在睡夢中的明陽，“你爲什麼活着，只有你自己才能給出答案。當然了，你覺得若是世間沒有你，這個世間還是這個世間，我覺得這想法一點錯也沒有。三百年前我還覺得西域若沒了我，必會動盪不堪，三百年來，我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但是我們活着，不是爲了阻止或推動什麼大勢，天下大勢也並非一己之力可以驅使的。但是若世間沒了你，那些人就不是那些人了。所以我們纔要好好活着，爲了我們周邊的人，成爲更好的他們自己。也爲了去未來看看那是什麼樣子的，未來的我們會比現在更好嗎？未來的六界，會比現在更好嗎？未來的孩子們，會比現在更好嗎？未來的未
來，會更好嗎？”二舅舅眼中含着笑意，“我一個被放逐的人都想好好活着，你一個小姑娘，爲何老氣橫秋？”
陸離想了想，“我小時候以爲喫苦喫虧是爲了下輩子頭繩一個好人家，開開心心過一生，所以我覺得喫再多苦也值得。可是如今我發現自己只有一生，生死便道消，歸入混沌，神靈具散，我就不知道我爲何還要喫苦。我甚至覺得委屈，憑什麼我從小就沒有父母被全村排擠？憑什麼我的眼光就這麼差，差點被我相信的人害死？憑什麼我就要一直顛沛流離，失去了婆婆，失去了依靠……憑什麼我沒有選擇的機會，都好像是命運在選擇我？讓我不得不前行。
二舅舅，其實我不怕您笑話，我剛發現自己是妖的時候我不想當妖的，我不得不前往祕境的時候我不想去的，後來我到了祕境我根本不想出來的，如今我出來了，我又不想那麼快回去。我總覺得我只要回去了，就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好像我註定要流浪似的，註定不能安安穩穩地生活，註定要不斷地與自己告別，與大家分開，可是我不想的，我想在一個地方老老實實過一輩子，我就想當一個普通人，甚至當個凡人，過着不到百年光陰的人生，過着讓您覺得好笑的人生。您說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啊？”
“這怎麼會是沒有出息呢？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人生是難能可貴的，有些人到死都不知道呢，或者一輩子都努力錯了方向。陸離，千萬不可妄自菲薄，自我否定呀。”陸離抿着嘴不說話，二舅舅便繼續說道：“陸離，你以前做人又沒見過鬼，怎麼知道又下輩子呢？”
“大家都這麼說的嘛，書上也這麼寫呀。”
“寫書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下輩子呀，他也不可能是帶着他上輩子的記憶投胎的呀，所以你就沒有想過他寫書不過想勸人向善，他們說這輩子做了壞事下輩子會做豬狗，不過是嚇唬你罷了。”陸離尷尬地撓撓頭，二舅舅卻說，“若是當時你就知道這輩子做了壞事就沒有下輩子了，你會不會更害怕，更能喫苦了？”
“啊？”陸離剛覺得後怕，二舅舅竟又爽朗地笑了，“你看看你，即使當了妖，還是相信凡人的那一套，看來你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陸離嘴巴上下動了動，最終沒有說話卻咧着嘴笑了，“看來不管我是什麼，我就是我而已呀。”
“哎，這就對了。你就是你，日子還是那個日子，怎麼都要過的。我問你，你會因爲只此一生就不顧後果地肆意妄爲，罔顧他人性命，去達到自己的目的嗎？”
陸離使勁搖搖頭，二舅舅又問道：“那你會因爲只此一生就萬事隨心，什麼都宣之於口嗎？”
陸離還是搖搖頭，二舅舅便又問
道：“那你會因爲只此一生，就躲避責任，對苦難繞路而行，或者乾脆躺地不起，萬事不管嗎？”
陸離仍舊搖搖頭，二舅舅便又問道：“那你會因爲只此一生，就快意恩仇，遇佛殺佛遇神殺神，絕不委屈自己半點嗎？”
陸離持續搖頭，二舅舅便笑着說道：“看，你只要堅定自己的想法，管他有沒有下輩子，你都會做同樣的事情，受同樣的苦，畢竟誰會在做事的時候還想自己有沒有下輩子呢，只要有明天就成了。”
陸離狠狠點點頭，甚至端起明陽的酒杯，“嗯，有明天就成了！”陸離一飲而盡，“辣。”
二舅舅與陸離大笑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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