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自己的中安宮裏徘徊了一陣子,並沒有進平日起居的猗蘭室,反而是屏退了下人自己進了増喜觀。
裏面一應陳設都是皇后親手佈置的,但佈置好之後,卻一次也沒來過。
兩年前,她還擁有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她曼殊。
她在青城山逡巡不肯離去,送行的隊伍已經看不見了,她卻一步三回頭,頻頻的叫停車子。
一會要摘那山間的柿子,一會要飲那辰溪峽的山泉,反反覆覆,拖延着時間。
本來好好的晴天,在一再的拖延下,也起了疾風,眼瞅着天邊就就要飄雪花下來。
“小姐,再不抓緊點,我們就沒辦法在下雪前下山了。”
家中的老嬤嬤一再的催促着她,那是從小看她長大的奶孃,如今千里迢迢跑這一趟,也着實不易。
看着老嬤嬤頭上夾雜的白髮,“李嬤嬤,你今年可有六十了?”
“六十二了,我可是看着你母親長大的,後來又看着小姐長大,歲月催人老啊。”
李嬤嬤說起年齡,就無限的感慨。
以前的好日子,什麼沒經歷過,花團錦簇般的富貴也如過眼雲煙,可現在小姐要進宮去,卻是天大的喜事。
“李嬤嬤可有什麼憾事?”
“我能有什麼憾事,能看着小姐歡歡喜喜的嫁到宮裏,母儀天下,這是我的福氣啊。”
“可是我並沒有見過皇帝,也不知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曼殊面對李嬤嬤,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自古婚嫁都是如此,誰能知道未來是怎樣的?”
李嬤嬤嘆了一口氣,“嫁給誰都是老天說了算,自己怎麼想,並不重要。”
曼殊還想說什麼,卻被一個驚雷給頓住了話頭。
過了那麼一剎那,她才緩過神來。
“這嚴冬天氣,怎麼會打雷啊?”
李嬤嬤戰戰兢兢的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着天空。
“我去去就回。”曼殊說完這句話,就轉身又上山了。
留下李嬤嬤等人在原地發愣,她們見她身輕若燕,就那麼一陣青煙似的消失了蹤跡。
過了半餉,她又灰溜溜的回來了,一語不發的上了車,就那樣一路向北,去了昊京。
沒有人知道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李嬤嬤裝作不知道,其他人更是不發一語。
在許家當差久了,裝聾作啞是基本的職業素質。若是哪一天多了半句嘴,小命怎麼丟的都會不知道呢。
曼殊彷彿從那一日就接受了皇后的宿命,她循規蹈矩的按照當時的一切禮儀,做好皇后的功課。
每日裏按時起牀,穿上一層一層象徵身份的裙服,按規矩戴好那一根根鑲金嵌玉的髮簪,就連聲氣也跟着慵懶起來。
不用開口,就有宮人伺候好一切物事,她覺得皇宮還真是寂靜,比那青城山有過之而不不及。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已經讓她改變良多。
今日,她忽然想走進那增喜觀。
蒲團、法器都彷彿在召喚她,掛的那一卷畫徐徐展開,正是老君化胡圖。
當年老子騎牛出函谷關而去,餘蹤杳杳。後來的人都以爲他就此羽化仙去,可天道這東西很是無常,他去了西域教化胡人去了。
生命到了一個瞬間,我們會覺得不能再拖沓下去,有一件事必須要去做了。
函谷關前,守吏尹喜執着地拉着老子的牛車不肯放手,這纔有了五千言的《道德經》。
若是他也像其他人一樣,並不會觀星、望氣,便不能知曉老子的前來;
若是他也像衆人一樣,見了老子只知膜拜,也不會得到真傳。
時機恰恰好,老子盛情難卻,就給尹喜留下了隱世前的最後教誨。
由此,尹喜得道,我們得了道藏。
許皇后的這一天也這樣毫無徵兆的到來了,她覺得俗世不能再牽絆她的腳步,她的生活應該在山野之間。
宮廷是一個鳥籠,而親眷都是捆綁的繩索,只有遠離了這些,纔能有真正的人生。
一條玉龍彷彿要衝破老君圖的畫面,載着她去天地間遨遊。
“玉龍,瞧那玉龍……”
宮人們什麼也沒有見到,她們眼看着皇后如同入了瘋魔一般,死盯着那副畫,一動不動。
當晚,許皇后就不知所蹤。
後來很多年,人們提起當日的情形來都是諱莫如深。
略微知道些內情的宮人,都被杖殺。
増喜觀鑑證的只是皇后的信仰,並沒有給她身邊的人帶來任何喜慶和福澤。
史書上,這位崇道的皇后,只是寥寥數筆交待了她的生平。
“初,太后以許女端重有福,宜正中宮。後性謙恭和順,宮人皆深賢之,而帝益禮遇焉。
洪慶二年,病篤,猶勸帝以民生爲重,死後追贈貞靜皇后,葬於炎陵。”
倒是在一些逸史雜書裏,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鹿野全編》中說,“廣春子者,大司徒許霆亨之女,幼而好道,靜默恭謹。讀《莊》、《老》、《列》三傳,五經百氏,無不涉覽。
志幕神仙,味真耽玄,欲求衝舉,常吐納氣液,攝生夷靜。
曾別居鬧處,父母不以爲忤。
年十七,強適鴻音王朝宣德帝,次年不知所蹤。
人皆謂,廣春子心期幽靈,精誠彌篤,從而白日飛昇。”
對於外人,這位崇道的皇后可以成爲一個傳說,但對姬繁生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羞辱。
宮禁森嚴,她一個弱女子,竟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人看到她的蹤跡。
宮中的人都是怎麼當差的?或者,他們都是聽命於左相的奴才?
姬繁生下令要杖殺皇后宮中的宮人時,姜太后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一點要說話的意思也沒有。
倒是太妃聽了,在那裏拍手稱快,說皇帝越發有個君王的樣子了。若是早就擺起皇帝的威嚴來,也不至於讓後宮發生這樣不吉利的事情。
姬繁生聽了,苦笑一下,“皇帝的樣子,什麼是皇帝樣子?母親,你多慮了。
那些人怕是左相早就埋伏在宮中的細作,如今清洗一下,也甚是乾淨。
至於說擺擺皇帝的威嚴,急什麼?我連個後宮都沒有弄清靜,還談什麼做皇帝?”
太妃聽了,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兒子一樣的,好奇的看着他:“兒啊,你開始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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