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今天可是過年，咱們就喫這個嗎？”
蹲在燒着幾塊老樹根，火光紅旺，噼裏啪啦響着的小火盆邊，披着破舊被褥，伸出還算白淨的手湊在火上取暖的少年，沒精打采的站起來看着桌上熟悉的炒白菜，炒土豆絲，還有一小碟過了一遍油的花生米，頓時變得愁眉苦臉，不由得撇撇嘴，重新蹲下烤着面前的小火盆，一陣冷風從關不緊的窗戶灌進來，少年哆哆嗦嗦的攏了攏披着的被褥。
“你說今晚把廚房讓給你，我還多少有些期待呢”
“臭小子，別急，今天可有一道大菜，豐盛得很”，微微有些駝背，眼角有了皺紋，但精神矍鑠的老頭端着個不鏽鋼湯鍋從狹窄竈房走來，笑眯眯的說道。
少年立馬來了精神，一雙濃眉大眼緊緊盯着老頭手裏的鐵鍋，視野跟着平移到桌上。湯鍋熱氣蒸騰，濃郁香氣嫋嫋飄出，被少年鼻子敏銳捕捉到。早已不知肉味的少年，口水不受控制的冒出，喉嚨上下竄動。一個箭步跳到桌前，看着鍋裏幾十塊晶瑩剔透的白蘿蔔衆星拱月的圍着一塊排骨，排骨上裹着薄薄一層肉，眼神黯然，憤憤看着拿上碗筷，一臉高興走來的老頭。
老頭坐到板凳上，瞧着這毛頭小子看不上這道蘿蔔燉排骨，把疊起的碗分開，道：“你這臭小子真是心高，這塊排骨可是村裏張大嬸見你在長身體，從自家孩子碗裏緊巴巴的拿出來給你的”，說着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趕緊盛飯，順便去把我的酒拿出來”
從房裏拿來酒和酒杯，少年想到這個總是笑臉迎人，說話溫柔的大娘平日裏對自己種種的好，總是時不時送來些蔬菜水果，逢年過節有時還會送來一些禮餅和肉，如此想到，少年看着湯鍋裏的那塊排骨不由親切了幾分，手上盛飯動作也麻利不少。
少年坐定，伸出筷子夾住那塊稀有排骨，送到碗中，正想一口咬下去，突然想到老頭子身體比自己還瘦弱，擡頭看着眯眼啜着小酒的老頭，把排骨夾了過去。
老頭見自己碗裏多了的排骨，還有少年依依不捨的樣子，用筷子夾起排骨，老臉笑道：“嘿，既然你小子如此有心，我就笑納了，我喫完後會告訴你是啥味道的”
自己已經將肉送了出去，當然不能反悔，少年如此想到，只得弱弱“嗯”了一聲，夾了一筷子土豆絲，低下頭嚼飯。
老頭看着低頭的少年，笑了笑，把夾起的排骨重新放到少年碗中，“這是張大嬸給你長身體的，老頭我的身體可不會長了，就不跟你搶了”
看着去而復返的排骨，看着喫起土豆青菜的老頭，先前還埋怨的少年竟然感到眼睛有些溼潤。旋即又恢復了少年人的笑容，“難得見到排骨，我要是自己一個吃了，豈不是要饞死你”，說着用手拿住排骨，費力扯下肉來分做兩份。
看着兩人碗中的肉絲，少年這才津津有味的喫起了飯，把排骨蘿蔔湯泡上，絲滑入口，芬芳四溢，不由砸吧嘴道:“香”
老頭子看着少年狼吞虎嚥的模樣，吃了口青菜，喝了口酒，竟沉沉看向窗外，老臉唏噓。
“小子，咱老方家祖上也闊過”
少年聞言擡起頭，白了老頭一眼，扒了兩口飯才搭理道:“嗯，知道知道，不過到了你這就沒落了是吧”
“唉”
老頭子瞧得這小子一臉不信的敷衍樣，黯然神傷，兀自嘆了口氣。不過倒也不生氣，呷了小半口酒，勾頭給桌下的火盆丟了幾根木柴，夾了一筷子花生。
少年正埋頭刨飯，聽到花生米嘎喳嘎喳的咀嚼聲，擡頭髮現一向粗聲大氣的老頭子鬢角竟然不知不覺竄出幾縷銀白。把筷子放下，正視着老頭子，有些生氣的說道：“爺爺，你少喝點酒，多喫點菜”
少年說着便給老頭子夾了幾筷子，還把排骨湯給老頭子的碗裏泡上，這臘月寒冬的小屋裏頓時充滿了溫馨的氣息。
老頭子一臉欣慰，老臉一笑。
“唉，沒有枉費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的喂大”
“咳”，刨飯少年一聽，一口土豆絲碰到氣管，一聲咳嗽，差點岔了氣，寒冬臘月小屋裏的溫馨氣息漸漸消散。
少年盯着老頭子的欣慰笑臉，一字字道：“爺爺，閉嘴”
雖然羞惱，但少年自然不會跟自家爺爺計較，心思很快回到晚飯上。
“咳咳”，見少年憤怒的情緒在滋生，於是老頭子一聲輕車熟路的咳嗽便平息了少年慢慢上漲的怒氣值。
天冷，面前那一碗泡飯眼看就要涼了，老頭子也顧不上喝酒，專心的享受起來。
過了一會，少年三碗飯下肚，已有七分飽，卻仍舊意猶未盡，琢磨着是否再來一碗，但又怕撐到會很難受。猶豫間注意到老頭子喫完那一碗後就沒添過飯，皺了皺眉，正想開口說道說道，擡起頭就見老頭子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
像是在笑，卻又不盡然，沒有開懷的純粹盡興。先是透出一點滿意的欣慰，接着一股滄桑落寞的氣息又悄悄蔓延，但最終還是定格在長輩對晚輩的慈祥中。
有點詭異。
與老頭子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老頭子對自己可以說是放養，小日子本該無拘無束，但怎奈自己生性不算放浪，難免被柴米油鹽絆住手腳，再加上作業太多，少年就沒能去到遠方。
這麼多年的相處，早已經習慣了老頭子只管喝酒種地的狀態，此刻突然看見老頭子的寵溺表情，少年心裏一跳，有了不好的預感。
“過了這個年你就成年了吧”，老頭子剛纔的表情彷彿流星劃過，一閃而逝，反倒是露出循循善誘的意味。
額，竟然就問這個嗎，少年謹慎下降了三分，看來是自己想多了，老頭子只是年歲大了，懂得疼愛兒孫了，信口答道：“沒，我不是過完年才十六嗎”
“十六啊”
老頭子輕輕唸了一遍，說道：“十六的話，成年了”
“還有兩年纔算成年吧？”，聽着老頭子篤定的語氣，少年一怔，難道通用規定改了？
“甭管外面的，咱老方家十六就算成年”，老頭子拿出自己的草蒿杆煙槍掐了一截菸草放在裏面說道。
“成”，少年硬是憋了一會才吐出一字。
好吧，雖然有些不靠譜，但少年知道只要老頭子提到老方家三個字自己就不用做些無謂的抗議了。只是這樣一來，自己就淪爲成年人了嗎，總覺得有點怪異。
像是一個正在看凹凸曼的小孩，突然有人告訴他你是個成年人了，不能再看這種小孩子的玩意，應該有點大人的樣子，然後“啪”一聲關掉電視，只留下一臉發懵的小孩。
想到大人的樣子，少年猛然看向點燃煙火的老頭子，突然明白了什麼。
只見老頭子說道：“所以你也不小了，壓歲錢就不用再要了吧”
語氣極其淡然，邏輯也很自然。
聞言倉促間接受不了，少年面色一白，喉嚨發澀，本來還想將今年的，明年的，還有十八歲成年的三次十元壓歲錢湊着拿去買個稀罕物件——立體環繞四重奏特效的雷霆耳機，但轉念一想，等三年還是太久了，不如算了吧，甚至今年的十塊錢也莫得意思，乾脆不要了。如此一來，心念順達，臉色倒是自然了不少。
大人的樣子，是吧？
少年故作灑脫道：“成”
喫完飯，老頭子接着去和老彩電較勁了，搗鼓好一會，少年才聽到“咿……咿……呀……呀……”的腔調。
少年洗了一個碗，再洗了一個碗，眼看盆裏的碗還沒洗好，這鬼天氣已經把水凍壞了，聽到老頭子跟着電視粗聲的哼唱，手雖冷，還是不由笑了笑，朗聲喊到：“爺爺，大晚上的，把電視聲音稍微關小點”
“這可是好東西，你小子也該多聽聽”
少年聽到老頭子的碎碎唸叨，然後聽到咿呀聲輕了不少。
過了一會，把碗洗完後，少年喊到：“爺爺，碗我已經洗好了，沒事的話我就去睡覺了，你也早點睡”。說完正想關燈，聽到老頭子說道。
“等會，你過來我有東西給你”
東西？
少年走過去，見老頭子從桌上拿起一個東西遞了過來。
少年一看，是五十塊錢，順手接了過來，發現紙面老舊，摺痕有好幾處，但被老頭子對摺了一下，平整不少。
老頭子重新拿起換臺器，偏過頭撂下一句：“今年的壓歲錢”
少年看着老人有些瘦削的背影，握着五十塊，走向了自己的小窩，心情久久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