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舊照常到報社上班,莊雲鋮不耐煩,手中的筆將紙都戳穿了,也沒有思緒,便說:“小蝶,這次稿子交給你寫。.shung”
“叫我怎麼寫?”
“你也去了兵工廠,正常寫就行,我想得太多。反而不知道怎麼寫。咦——昨天你借的書呢?”
“在你抽屜裏放着,”
莊蝶問:“我寫差了怎麼辦?”
“差了就差了,再說吧。”莊雲鋮取出書,捧着專注地看。
“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怎麼喜歡看這種書了?”
“這三十六計,每一計都是關鍵時候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 ”莊雲鋮指給她看,笑說,“你看,這一條,走爲上計,我們已經用過了。”
莊蝶抿嘴笑了笑,自顧自寫稿子了。
京都女子學校,其位於英租界內,這租界內有一座英國人開辦的醫院。
天氣漸熱,這天陽光熾熱,允芸在外受了熱,感覺身體虛弱難支,力氣虛浮,忽然眼前一黑,就暈了。
英國人的醫院離這裏最近,同學們把她送到醫院就診,文庭蘊先來探視,然後文夫人趕到,在這裏陪伴。
三個小時後,允芸從睡夢裏醒過來,不一會兒,一位白色皮膚,藍色眼睛,長着稀疏金髮,身量高挑,穿着白大褂大約四十幾歲的英國男人走進來。他用奇怪的漢語問:“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卡瓦特,你感覺怎麼樣了?”
允芸聽他說的這話很是怪異,覺得好笑,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笑什麼?”卡瓦特笑道,“我的中文說得不好,可我的醫術很好。”
允芸含笑點頭,說:“好多了,嗯……”
卡瓦特見她欲言又止,於是問:“小腹下面是不是還有點痛?”
允芸又點頭。
文夫人忍笑問道:“她這是什麼病症啊?”
卡瓦特嚴肅道說:“天氣熱了,這位小姐飲食不當,受熱感冒,熱毒發散不了,導致經期紊亂,連日積累下來,致使身體虛耗過度,今天再一受熱,氣血不足,纔會暈倒。”
卡瓦特又問:“你是不是最近下腹隱隱作痛,行經的時候,往往血流得比平常多?”
允芸又笑又羞愧,把臉撇過一邊。
卡瓦特不知所以,反問文夫人:“她怎麼了?”
“小孩子害羞。”文夫人笑說。
“對不起,我是醫生,我應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我很好奇,你們中國人對這個生理現象爲什麼這麼敏感。在我的國家,女性從來沒有像這樣。”
文夫人問:“芸兒,是不氣這樣,告訴醫生纔好對症下藥。”
允芸仍只點頭。
卡瓦特面不改色地說:“好,我給你開藥。”接着就走了。
文夫人笑道:“醫生說你飲食不當又受了熱的,怎麼,還是大小姐的身體,這一到學校就受不了了?”
“師孃,你又取笑,我早就不是什麼大小姐了。”
“雖然不像以前了,可你哥未必不把你寵着,”文夫人說,“現在啊,我們當然會一直愛着你,保護你,但你不能因此停步不前,我們都是經歷過改朝換代的人,一定要明白不進則退的道理,人,最重要的還是學會成長,不能總當一個弱者,被保護被愛,更要成爲一個獨當一面的人。”
“我記住了。”
文夫人語重心長繼續說,:你別怪我說得多,我知道你打小是被慣大的,身體弱,性格也弱。因爲你文老師也是從小就這樣教育我們的兒子,我覺得有道理,纔對你說。”
允芸明白她的用意,她是真的把自己當女兒待了,於是一陣酸楚,她幾乎落淚,只連連點頭。
“瞧你,嘴皮都幹了,起來喝點水。”文夫人倒上水,允芸撐着坐起來,一氣喝了半碗。
忽聽外面腳步聲漸近,允芸擡頭,望見一個人走進來。
“表哥?”允芸眼睛都直了,嘴裏喃喃道唸了出來。
“咦——嘿,芸兒,怎麼是你呢?”白辰軒又驚又喜。
“是我是我……”允芸嘻笑着,蒼白的臉也因過於激動而泛起血色。
白辰軒兩三步走到病牀邊坐下,允芸擡着胳膊,白辰軒把她抱了抱,看見旁邊坐着有人,轉頭問:“這是?”
“這是我師孃,也是我認的乾孃,”允芸又對文夫人說,“這是我舅舅家的,辰軒表哥。”
文夫人衝兩人笑了笑,說:“既然是一家人,你們敘敘,我到外面走走。”文夫人說着起身,見文庭蘊趕着來了,說:“你又來了?”
“都五點半了。”
“都這麼晚了?”允芸說,“老師,乾孃你們先回去,表哥等會兒送我回家就是。”
文庭蘊瞧了白辰軒一眼,說:“既然有個醫生表哥,那我們不必擔心了,”接着又問白辰軒:“芸兒的病怎麼樣?”
“沒事,從今後注意調養就行。”
“好好,既然這樣我們也回去了,”文夫人叮囑道,“那芸兒,明天先別回學校了,好好休養一段時間。”
文庭蘊也如此附和。
允芸嗯嗯地答應,忽想起莊雲鋮,便問:“老師,我這事告訴哥哥沒?”
“哎喲,想着你娘在這裏陪着,忙着忙着就忘了。”
“這樣還好,我又沒事,免得他擔心。乾孃,你早些回去休息,今天受累了。”
“這孩子,娘倆還說這些幹什麼,那我們先回去,回頭來看你。”說着叫文庭蘊走了。
允芸目送他們離開房間,才收回眼光,自己挪到牀頭坐着,騰出一些空,拉白辰軒坐在牀沿,笑眯眯地問:“表哥,你怎麼在這裏呀?”
“你不記得了,我可是學醫的,當年帶你到英國玩了幾個月的。”
“當然記得,這才三年呢,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怎麼到這裏來了?書唸完了麼?”
白辰軒一陣笑,慢慢說道:“畢業半年了,做卡瓦特醫生的助手,他被派到中國來,我正好跟着回來了,我學的是西醫,也只得在這裏工作。”
允芸含含糊糊地點頭,問:“回來這麼久也不來看我們?”
“還說?你們搬家跟人說了?我爹孃都不知道你們去哪裏了!何況我纔回來呢。”
允芸愧疚不已,只因爲哥哥與自己不是同一母親所生,這表哥卻是生母的親兄弟的兒子,自己的娘作爲二房本來人微言輕,而這舅舅,舅媽貪錢勢力,常做些讓母親有失體面的事,因此爹和哥哥都疏遠他們一家,允芸心裏又慶幸,還好爹和哥哥從不介意自己是二房所生,對自己這般好。
“舅舅,舅媽他們身體還好嗎?”允芸熱切地問。
“還好。”
“我改天去看他們。”
“好,”白辰軒知道說到這比較敏感的點上來了,一時語塞,轉念說:“醫院快下班了,你的身體沒有大礙,可以回去養着,你先起來走動走動,我去把事情辦妥了就送你回家。”
允芸答應着就掀鋪蓋下牀,白辰軒扶她下來,允芸感覺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力氣,就說:“你還要幹什麼去呢?”
“治病不得給錢,不得拿藥麼?你放心,我一會兒就來。”
“嗯。”允芸興興頭頭地答應了,真是因禍得福,竟然遇見了闊別三年的表哥,當初親孃去世,他帶自己帶國外溜達了一圈,一住就是半年,所以兩人感情也是很深厚,允芸心裏很是開心,病彷彿就好了似的。
白辰軒拿上幾張紙出去了,允芸在屋裏轉圈。
很快他就回來,換上了平常衣服,手裏提一個小袋子,裝着些藥。
空氣中餘熱未散盡,這裏離家也還遠,就叫了洋車回家。到門前,白辰軒不肯進去,允芸溫柔地勸說:“哥哥不像以前了,他不會爲難你。”
白辰軒搖搖頭。
“該不會還記懷着以前的事吧,那時他也不經事——”
“沒有,只是太突然,還沒想好怎麼面對,今天遇見你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我不想有任何一點變數破壞重逢的喜悅。”白辰軒說,“五月初三是你的生日,只有幾天了,今天知道了你的家,你生日那天我再來,行嗎?”
允芸頓了半天,是真的捨不得他,如今表哥送自己回家,竟都不敢進自己家門,想到這裏,她有點怨莊雲鋮了,同時仍支吾道:“好吧。”
“那——拜拜。”白辰軒揮了揮手。
允芸愣愣,記得這是外國道別的話,笑着擡了擡手,說:“拜——拜。”
眼見白辰軒走遠了,允芸才進門。